醫院文化
心之守護者——寫在第七個中國醫師節前夕
引言
我2013年從手術室轉崗到心外科,崗位從配合手術的護士變成了負責體外循環的灌注師,工作范圍一直是在手術室。手術室緊閉的大門后面,每天都有怎樣的人,發生怎樣的事,相信很多人都會好奇??墒俏蚁胫v的故事,卻發生在另一扇緊閉的大門后面,那個晝夜燈火不熄的地方——心外ICU。
這道緊閉的門后面,各種監護、治療儀器24小時運轉,醫護人員緊張有序地忙碌著,機器運轉聲、不時響起的報警聲,此起彼伏。從清晨到黃昏,再從日暮到黎明,無眠無休……
這是在心外ICU工作了二十年的“掌門人”——主任醫師安向光。安老師今年9月就要退休了。在臨近安老師退休和醫師節到來之際,寫下這篇文章作為獻禮。
我的工作場域一直是在手術室,所面對的患者幾乎僅是一具全麻后的肉身。監護室里面對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患者和家屬。在我看來,這里不僅見證生死,也考驗人性。上周找時間和安老師聊了很多,讓我有了很多收獲和感觸。
感謝我們科室的大才子悅哥(辛悅)對本文的結構呈現提了一些切實的建議;感謝郭哥(郭玉林)對本文涉及的專業細節上的指點,并貢獻了一個標題;感謝主任蘇丕雄、劉巖和張希濤、顧松、趙海鵬幾位組長和其他同事們對“體外”的信任和關照;感謝我的兩位體外小伙伴田海嬌和趙嘉晨團結友愛、工作積極主動。
對談、記錄、思考、呈現的過程像照鏡子,能照出自己的心識。也希望大家從中有所照見,共勉。在這里以最誠摯的敬意向所有同行朋友們致敬。祝各位老師:節日快樂!身體健康!
這里是CSICU
心外重癥監護病房(CSICU),以下簡稱心外ICU。剛做完心臟手術,從手術室被推出來,全麻還沒有清醒的患者,都要帶著氣管插管被送進這里。經過持續的嚴密監護和專業化的綜合治療,康復到能脫離呼吸機的支持,各器官功能好轉,各指標和生命體征平穩,才能轉出這里,轉入到普通病房進一步恢復。
心外ICU的工作是繁重、瑣碎的。和手術一樣,也是細節決定成敗的過程。
蘇丕雄手術中 圖
手術的成功是關鍵。剛做完心臟手術的患者,只是趟過了鬼門關的第一關。回到監護室,在嚴密監護下,醫護人員會利用各種藥物、儀器、各種生命支持系統,把患者的心率、血壓、血氧、酸堿平衡、電解質等調節到理想數值。這是給心臟術后患者的恢復創造條件。
患者能否從全麻到蘇醒狀態、能否拔掉呼吸機、心功能能否改善、能否扛過心臟手術對肝腎功能的打擊、能否熬過出血關、又能否熬過各種感染的風險?都是環環相扣的生死時速!每一關都可能是漫長的等待,少則幾個小時,多則數月甚至更長。有時候因為很多復雜因素又讓治療回到原點,周而復始……
俗話說“沒有規矩不成方圓”,醫療上有各種規章制度,而重癥監護室是規章制度和要求最多的科室。怎么“過床”搬動患者?怎么調節血管活性藥物?怎么補液?怎么調節呼吸機、心臟臨時起搏器、IABP(又叫主動脈球囊反搏裝置,輔助左心室射血,用于心功能差的患者)、CRRT(連續腎臟替代治療)?怎么控制血糖?怎么鎮靜?患者理想的鎮靜深度是多少?什么時候需要做什么檢查?事無巨細,都有嚴格的規定。
同時監護室的護理等級也最高。監測記錄、翻身、吸痰、叩背的次數都高于普通病區;還要經常皮膚護理,防止長期臥床產生壓瘡;密切關注清醒患者的心理狀態,防止發生ICU綜合癥(長時間在ICU的精神癥狀)……
心外ICU護士姐妹們 圖
心外ICU的醫生和護士都要經歷長期、嚴苛地訓練,才可以獨立當班。每班人員必須時刻關注患者的病情變化,白班和夜班需要細心詳細地交班。沒有連續、動態、系統地觀察,會導致病情判斷有方向性偏差。因此,醫護人員團隊的密切協作非常重要。
可以說,這里最能體現現代醫學發展以及現代醫院運作模式。
心臟大血管手術后,患者的狀況往往是瞬息萬變的。有時一個生命體征的微小波動,都可能觸發連鎖反應,造成致命的影響。
當面臨患者的病情變化,ICU醫生要快速通過表象、實驗室、影像學等檢查,識別篩查病因,果斷采取有針對性而且全面的治療措施。在不斷觀察、修正的過程中,找到最優的治療方案。
“盡小者大,慎微者著”。心外監護室,乃至心臟大血管外科整個團隊的工作,需要的不是爆發力,而是走鋼絲般的如履薄冰。
CSICU“掌門人”——安向光:一位“實干家”
心臟術后危重癥治療,和心臟大血管手術一樣,過程就像在走鋼絲。稍有偏移,就會粉身碎骨。如何保持平衡,是很見功力的,是一個團隊綜合診療能力的體現。
心外ICU的“掌門人”安向光主任是一位氣質儒雅溫和的人,他說話從來都是不急不緩,藏在眼鏡后的眼神嚴謹而篤定,在我眼中,是一位不折不扣的“實干家”。
安主任原本是一名心內科醫生,2004年一月調入到北京朝陽醫院心臟中心,專門負責心外手術后的重癥監護工作,做了一名專職監護醫師。在心外ICU二十多年的修行,讓安主任變成了一個洞若觀火的人。
他不會用華而不實的詞匯描述自己有多么崇高的學醫理想。他認為,只要做一件事兒,就要扎扎實實、踏踏實實地做。正所謂干一行,愛一行,干一行,專一行。
ICU是患者最接近死亡的地方,也是最有希望的地方。安主任了解自己的使命——尊重生命,盡一切努力救治患者,是“重癥人”義不容辭的使命。
手術后,絕大多數的患者可以在幾天內順利康復。但心臟大血管手術患者的狀況往往瞬息萬變,不時會打“遭遇戰”,有時是需要連續奮戰幾周,甚至幾個月的持久戰。安主任說,職業上最大的成就感,是打完了一場遭遇戰或持久戰后,患者轉危為安,活下來了。這種巨大的成就感和滿足感,是其他職業給不了的。
“健康所系,性命相托。”安向光主任對這句話的感觸尤為深刻。別人把生命交托給你,這是最大的信任。他坦言,做重癥醫生不太容易,要能沉得下心來,耐得住性子,有全局看問題的能力。責任心、以及扎實的專業素質,是必備的品質。
他說,這個職業需要的,不單純是臨床技能的展現,更需要邏輯和信息整合能力,以及人文素養的加成。作為醫生,面對的不僅是疾病,更是疾病背后的人。
換位思考是建立良好醫患關系的根本。一段和諧信任關系的建立,要求醫生不光有精湛的醫療技術,還要擁有良好的醫德。
多年的重癥監護室工作,讓他看到了社會各階層人群真實的生活狀態,了解到他們對醫療資源的認知情況,也看到了人性最真實的一面。生死之際,沒有遮遮掩掩,人的本性充分展現。這種“看到”,不是其他職業所能體驗到的。
讓安主任印象很深的一位家屬,是一位外地慢性血栓栓塞性肺動脈高壓患者的女兒,她母親做了肺動脈內膜剝脫術,手術需要在深低溫停循環下進行,對機體各個臟器功能打擊很大,術后出現了一系列嚴重的并發癥:延遲清醒、脫機困難、急性腎功能不全、肺部感染等……在長達幾個月的治療中,患者女兒一直充分地信任醫院和醫生,積極配合治療,從沒放棄過希望。在她母親治療期間,家庭也發生了變故,生活的種種困苦可以想象……最終經過醫務人員和家屬的共同努力,她母親終于康復出院了。這樣溫暖的親情,每當想起,都覺得感動。
每一個治療案例的背后,都是一部家庭倫理劇……遇到病情危重的患者,漫長的治療過程中都會和家屬充分溝通后續治療,特別需要家屬的支持。有些家屬會很糾結,尤其是在一些存活率低、費用高的現狀前,他們害怕“人財兩空”。有時明明很有希望,但家屬因為經濟等原因不支持繼續治療了,會覺得有遺憾和無力感。
他們怎么選擇都沒有錯,不存在對與錯。每個家庭都有自己處境和難處,每個人的命運都有不可言說的因果。作為醫生,內心不會輕易下道德判斷。
有時治愈,常常幫助,總是安慰
用這句話形容醫生和患者及家屬之間的關系再好不過。
“去治愈”需要豐富的知識和實踐積累,然而“治愈”只是“有時”的,不是一直的。
遇到患者術后出現嚴重并發癥,有時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無奈是,危重患者對治療效果不好,每況愈下的病情用盡一切治療手段也難以逆轉。能否逆轉,需要多長時間,都是未知的,是因人而異的。同樣的方案,應用到不同個體差異的患者身上,結局也可能是不同的。
在患者病情急危重的情況下,很多家屬會精神壓力巨大,甚至連理智冷靜的思考都做不到了,他們會掙扎在“孝”和“現實”的困境中,希望大夫幫他們做出一個選擇:放棄還是繼續治療。
所謂“常常幫助”,是ICU醫生常常需要客觀、理性地幫助患方做決策。
做這樣的選擇題有時真的很難。一旦選擇放棄,可能會內心不安,可如果堅持全力救治,一些家庭又難以承受后續的醫藥費。剛開始3天5天還能承擔得起,治療到10天半個月的時候,好也沒有完全好,差也差不到那里去,錢也花的差不多了,真是騎虎難下。
在ICU,傳遞壞消息比傳遞好消息難多了,你要讓家屬接受信息配合治療,但是又不能絕望。他要理性地配合,如果崩潰,也配合不了。
與患者和家屬建立和諧關系,是醫生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,也是提高醫療質量、減少醫療糾紛的關鍵。
安主任說,作為ICU醫生,需要和患者家屬充分溝通,告訴他們我們做了什么,現在面對的是什么,下一步準備做什么??陀^地評價整個診療過程效果,以及可能面臨的臨床結局。要讓他們感覺到,我們是在一起的,是在共同面對的。
這就是共同決策。共同決策不是把問題全部甩給困局中的家屬做選擇題,而是醫生有專業的建議,患者家屬充分考慮自己的條件、對風險的接受程度等等,最終讓家屬自身考量和選擇。共同決策的最終決策權在患方。
但是現代醫學和醫生自身都有局限性,任何選擇都有兩面性。
安主任講了一個自己的親身經歷。他岳母曾不明原因持續低燒,肺部多發結節,縱膈淋巴結腫大,抗結核治療無效。有胸外科醫生認為是腫瘤引起,建議手術。最終經多學科會診,診斷為肺結節病,診斷明確了,經過治療老人順利康復了。
安主任說,我們作為業內人士,掌握更多的專業知識和醫療資源,面對親人就醫,還是不免陷入猶豫兩難,更何況是普通人呢?醫學的發展是沒有止境的,永遠都存在盲區。這就是現代醫學和醫生的局限性,不可能做到全知全能。因此,醫生永遠在學習的路上。
醫學不僅是一門科學,更是一門人文學科。作為醫生,不僅要具備精湛的醫療技術、職業的冷靜,更要具備深厚的人文關懷。
重癥界“網紅”薄世寧曾說過,“生命當中刻骨銘心的兩件事,一是痛苦,一是希望,其實二者是一回事。我們在有希望的時候愿意承受痛苦,當沒有希望的時候,也無需再承受痛苦。有人可能會說,等我病重的時候可千萬別給我插管,別給我按壓,我要有尊嚴地走,那是因為你還沒到那一步。多數人在疾病真到來的時候,會渴望得到治療。不可治愈時的不放手,是醫學給人類的終極關懷和安慰?!?br/>
醫生不僅僅是在治愈疾病,更是在療愈心靈。醫者用自己的技術和努力去緩解他人的病痛,同時也肩負著他人的健康和幸福,給予他們希望和溫暖,這是一份偉大的使命,也是學醫的初心所在。
生還是死?這是個問題
如今科技發展迅速,重癥醫學領域擁有著諸多高精尖技術及設備:呼吸機可以替代肺,血液凈化設備可以替代腎臟及肝臟功能,體外膜氧合技術(ECMO)更是幾乎可以完全替代心肺功能, 將瀕死的患者“起死回生”,將醫生推到近乎“神”的位置……目前除了腦功能尚無法替代,其他臟器功能衰竭,都可以在嚴密監測和維持下獲得生命的延長。無疑人工生命支持系統顛覆了死亡的定義,開辟了“不死不活”的生命境地。
一方面,這些高精尖技術和設備能使可逆性的生命危象轉危為安,另一方面也使不可逆的死亡進程人為地延長,不僅延續了臨終者的痛苦,也剝奪了他們的尊嚴。
很多時候,各種儀器設備維持下的,只是茍延殘喘的“續命”,僅僅是拉長了衰竭和死亡之間的間隙。在這種情況下,“不放棄”的背后隱藏著深刻的道德悖論。
漫長的人類演化過程中,人體早已自動進化出了“求生欲”。比如,出血時,為了維持血壓,人的血管會收縮,心率會增加;孕婦為了預防分娩中有可能出現的出血,血液會呈現輕微的高凝狀態;酸中毒、心律失常,這些看似不良的體征,其實也是身體上的求生,是身體在為生命爭取時間……
安主任說,在日常工作中,我們經常碰到同一個難題:在治愈希望渺茫的情況下,要不要用侵入性的措施去延長患者無質量的生命。他說,絕大多數的情況下,家屬會聽從醫生的判斷。作為醫生,對急性起病、出現臟器功能衰竭的,我們都會全力以赴挽救患者生命。
安主任坦言,醫療的本質是支持生命自我修復。醫療救助,患者良好的自我修復能力,這兩點缺一不可。所謂體外生命支持的醫療干預,就是在爭取時間,幫助生命實現自我修復,最終絕地反擊。有時用盡一切治療手段后,只有等待,行到水窮處,坐看云起時。
判斷病情是否可逆的能力,可以通過不斷的臨床實踐、不斷學習之后知識的積累提升到一定的高度。但正如之前所說,現代醫學和醫生本身,都是有局限性的,永遠存在盲區,永遠不可能做到全知全能。
一個成熟的醫生需要時間的沉淀,需要扎實的基本功,需要大量的臨床病例積累,同時需要對生命、對自然科學永遠充滿敬畏。醫路漫漫其修遠兮,吾將上下而求索!
健康所系,生命相托……有這樣一群人,他們的使命就是守護健康和生命。責任和信仰在其中,成就和滿足感也在其中。所有偉大都出自于平凡,所有貴重都抵不上生命的尊嚴。生命有極限,如果生死大限來臨,豁達的選擇必然是接納和承擔。
寫作的過程,讓自己安靜下來,學會做一個孤獨的思想者,不帶任何幻想和猜想,去冷面地、但又熱情地看待這個世界。
佛說,世事本無常,人生如夢幻泡影。作為醫者,以日常對抗無常,每一次都全力以赴,盡力而為。即便有時不盡人意,你的努力、善良和慈悲,終將積累福報。
祝全院醫生醫師節快樂。
心外ICU 戴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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